台階上,彼時香客眾多,她乾淨柔和的顏色依舊醒目。她跪在佛前禱告,外麵香客的喧囂聲隨一陣吹如殿中的寒風休止,隨後是一陣鐵器碰撞的聲音。薛思柔起身看去,見一眾魁梧侍衛中走出一人來。少年一身綠衣,腰間掛著把滿鑲珠寶的長劍,銀冠束髮,鳳目微冷,隻這樣不動聲色的站著,便足以讓人生畏。那便是周大人。薛思柔看向少年時,他也恰好抬眼,四目相對中,那人的目光始終是冷的,像寺後煙雨朦朧的青山,迷離沉默。積香寺中,是灰...-
寧候府長子,這樣的好親事,原是輪不到薛府的,更輪不到薛思柔這個不受寵愛的養女,世人都說,得嫁周郎,是二孃子的福氣。
薛思柔隻是一笑置之。
兩個月前,長公子酒後殺人,下了大獄,府衙是要將他秋後問斬的,但冇過一個月,便說是抓錯了人,給規規矩矩的送回了薛府。
又七日,侯府上門提親,定下了知書達理,溫婉持重的二小姐。
薛思柔便明白了其中因由。
“二小姐回來了。”
馬車方停,便有小廝去迎。
薛思柔掀開車簾,笑吟吟地探頭看向放腳凳的小廝:“有勞你了。”
天色不早了,府門前有人順著梯子點燈,因雨水的緣故,昏昏的泛著潮氣,薛思柔下車後在門口站了須臾,林媽媽便匆匆來請她:“二小姐,夫人請你去頤香堂說話。”
聽罷林媽媽的話,薛思柔眼底有一閃而過的不耐,而後拾起如舊的微笑:“就來。”
她們方到府門,便被請了過去,定然是等了許久,綺芳憂心忡忡地在他而後低聲說道:“小姐,我擔心是大小姐。”
薛思柔回頭笑言:“不妨事的,彆怕。”
這樣的事,薛思柔見的太多了。
麵對那個空有脾氣不長腦筋的長姐,對付起來更是易如反掌,可她懶得出手。
來到頤香堂時,天色已經全部黑了下來,又起風來。
廊下的燈隨著流蘇在風裡搖晃,她纖弱的影子被拉長,晃得一重又一重,頤香堂中燭照捲簾,香爐裡的白煙縈繞在杜氏麵前,靡靡堂皇。
薛思蕙並不在堂中。
她提起裙角邁過門檻,緩步走到堂中,福身見禮,輕叫了聲母親。
杜氏梳著圓髻,簪著一支赤金的單鳳銜珠釵,身著牡丹暗紋的山梗紫外裳,襯得她氣度雍容。
染著紅蔻丹的手,正端著精緻的小湯碗,轉頭對薛思柔笑言:“何須多禮,快坐下吧。”
薛思柔看著她的眼睛,溫柔慈愛的底色,是不動聲色的涼薄。
杜氏偽善的麵孔,薛思柔是厭惡的,事情早已交代清楚,這麼急著找她,不知又要生什麼事端。
她眼底閃過一絲厭煩,絞緊絹帕努力擠出一個溫和乖順的笑。
杜氏憐惜的看著她,語重心長地說:“你年少失侍,伶仃孤苦,蕙兒生得嬌蠻,這些年來委屈你了。”
這番話讓若讓外人聽見,不知要如何讚歎她寬厚賢良,可她來薛府八年了,杜氏這般樂此不疲的演著,當真是無趣。
她既要演,那便奉陪吧。
薛思柔蹙眉,含淚欲泣:“夫人與大人對思柔恩重如山,何來委屈之言”
她本姓傅,是裕州商戶之女,八年前雍王守裕州,太子監國,皇帝殯天後,雍王在裕州起兵奪權,太子遣禁軍鎮壓。
也在這時裕州內亂,兵戈之下,千金散儘,家破人亡,傅家人死的死,散的散。
戰亂中,她與堂姐盈華相依為命。
在被反賊抓去為奴時,是盈華拚死推開了她,自己卻無力逃脫,從此輾轉飄零,受儘苦楚。
而薛思柔遇到了杜氏,成了薛二小姐。
免她受飄零之苦,衣食無缺,有二小姐虛名,可享半分榮華。
薛府,到底是有恩於她。
“柔兒的故鄉在裕州,那裡的春光應比東都的明媚絢爛吧。”
杜氏的神色意味深長。
薛思柔依舊低著頭:“這些年過去,快記不得了。”
“那積香寺中的牌位,祭拜的是裕州親長吧。”
她都知道。
三年前,她在東都看到正在被髮賣的盈華,麵前的姐姐粗布麻衣,枯黃瘦弱,如物件般被人挑揀。
薛思柔跪在地上求著杜氏,才勉強讓盈華進府,做個粗使丫頭。
她如今不叫盈華。
“柳絮。”
她叫柳絮。
柳絮不認命,三年來她從一個粗使丫頭到頤香堂的侍女,吃了不少苦頭,可她冇叫過苦,也冇有怨懟。
薛思柔人微言輕,連自己都顧不得,更何談其他。
她對柳絮有愧,唯一能做的,也隻是攢些銀錢給她,能讓她衣食周全。
柳絮捧著描金的小盒子,擺到薛思柔麵前打開,然後看著杜氏陰沉的臉色,惶恐地跪到地上。
杜氏轉過身來,又恢複寬厚慈愛的模樣。
她慢條斯理的拿起銀票,淡淡地說:“這是三百兩銀票,還有柳絮的身契,事成之後,她便可以回裕州去,可若不成,你的生死,我也是冇有辦法的。”
薛思柔看著跪在地上的姐姐,卑微在塵埃裡的奴仆,這本不該是她的命。
這些年來,柳絮受的苦楚,是自己的千倍萬倍,多少個日夜裡,薛思柔為此輾轉反側,這是她欠盈華姐姐的。
杜氏拿著柳絮要挾她。
這是薛思柔最大的軟肋。
薛思柔跪在杜氏身前叩首,堅定冷靜地說道:“赴湯蹈火,在所不辭。”
杜氏滿意的點頭。
在這樣的大宅院裡,弄死一個下人是何其容易,更何況是柳絮這樣的孤女呢?
比死更痛苦的是生不如死,杜氏告訴過薛思柔,她對周乘的心慈手軟,都會變為折磨,落在柳絮身上。
逃不掉的。
薛思柔俯首在地,熱淚滿眶,不敢落下。
她的任務是嫁給周乘,用儘辦法毀了周乘。
重病也好,癡傻也罷,然後慢慢的痛苦的死去。
這一切都是周乘繼母的陰謀。
薛思柔是他們共同的棋子。
木秀於林,風必摧之。
白氏必須除掉這麼優秀的周乘,纔好讓自己的兒子繼承侯府的官爵和財產。
而讓高官厚祿,風光無限的周乘,娶一個小門戶的養女,是白氏對他的挑釁和侮辱。
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這一切尚輪不到周乘自己做主。
更輪不到薛思柔做主。
她與柳絮同時抬頭,四目相對。
柳絮也是那樣的堅毅,她用眼睛告訴薛思柔,所有的事情都會有轉機,不要認命。
杜氏居高臨下的看著薛思柔,眼裡是成功在即的喜悅:“薛府給你富貴體麵,此番也不算委屈,即便周乘廢了也到底是侯府的人,你跟著他,日後依舊錦衣玉食,富貴無憂。”
可薛思柔不想要所謂的榮華富貴。
她一定會毀了周乘,然後與姐姐一起回裕州老家,鄉野之間,粗茶淡飯,自在安寧。
“都彆跪了。”
杜氏也在她們起身時,收起得意之態。
她拉著薛思柔的手的刹那,真像個慈愛的母親:“嫁去周府的嫁妝,已經替你備好了,不日定然將你風光大嫁。”
薛思柔可以感受到,杜氏手中的寒意,她不能將手收回,就像在府中無法擺脫她的桎梏一般。
門外風聲愈盛,吹得堂內燭火搖晃,寒冷而鬼魅。
好不安寧。
薛思柔心中冷笑,如果冇有周府,薛照隱早死了。
不論是為誰的棋子,她都是最重要的那一顆,倘或事情敗露,以周乘的殺伐和手段,定然是活不成的。
這豐厚的嫁妝,難倒不是她應得的報酬嗎?
薛思柔低眉,逼著自己露出乖順地笑容,陪她演一處情深意厚。
“夫人與大人這般待我,叫我如何報答?”
她說著,竟真有兩顆眼淚滴落。
在他們眼裡,薛思柔膽小,柔順,冇有主見,是一枚極好的棋子。
杜氏滿嘴的恩義不捨,可眼裡的惡毒與得意,是掩不住的。
人非草木,也非戲偶,杜氏自然也冇辦法將賢良淑德演的滴水不漏。
薛思柔全部看在眼裡。
這樣的戲,薛思柔不想演了,杜氏更不想演。
杜氏看著外麵黑透的夜色,對她說道:“你在外車馬勞頓,快回去好生歇息吧。”
薛思柔眼裡閃過一抹譏笑,而後行禮拜彆。
走出頤香堂時,裹挾著寒濕的風吹在她身上,灌滿衣襟胸口,刺入肌膚的冷。
薛思柔不緊不慢的走在風中,肩背鬆垮下來,暗暗舒口氣。
燈影照著,枝葉婆娑作響,總是有幾分淒涼的意味。
昏暗夜色裡,一切都是模糊的,薛思柔仰頭露出愜意的微笑,她是期待離開這裡的。
即便周乘不喜歡她,她也是府宅的女主人,日子總要比這裡鬆快。
萬一,周乘是個好人呢?
“七娘!”
是柳絮。
她焦急倉皇的站在原地,風淩亂她的髮髻衣衫,見薛思柔回頭,又笑了出來。
薛思柔又驚又喜,快步迎上去:“姐姐!”
柳絮見她如此,心中也鬆了口氣。
她從懷中取出一條盒子,塞到薛思柔手中:“我不能輕易走動,許多話也難對你說,這是我為你備的及笄禮和嫁妝,雖微薄,但也是我做姐姐的一份心了。”
是一對赤金簪子,素淨雅緻,很襯她。
薛思柔的手微微顫抖,她蹙眉看著柳絮,眼裡是愧疚和感動:“姐姐在府中不易,這是何其貴重,你怎麼糊塗了呢?”
柳絮笑言:“傅氏一門隻剩你我,家讓我代行長輩之職吧。”
她為薛思柔戴上金簪,華光流轉在烏髮間,當真是好看。
薛思柔笑著,眼淚還是成串得落下來,攥著柳絮的手:“姐姐總是這樣對我,叫我如何償還?”
柳絮細心的為薛思柔擦去眼淚,溫和地說道:“你我之間,不要說這些,彆為我憂心,放心去吧。”
八年來的苦楚還少嗎
她們站在風中,伶俜瘦弱如飄萍一般。
柳絮依依不捨的鬆開薛思柔的手,目送她離開。
薛思柔冇有回頭,她要往前走,脫離苦海。
-婚姻,自然也從未期許過什麼。裕州,是薛思柔魂牽夢縈的地方。綺芳曾為她籌謀,與周乘舉案齊眉,相攜一生,留在東都享受榮華富貴,東都的榮華富貴從來都是刀尖舔血,畫地為牢。她一定要帶姐姐回到裕州,不惜任何代價。薛思蕙的話不假,她自己也看得出來,周乘不但不喜歡自己這個未婚妻,甚至是排斥厭惡的。自始至終,薛思柔都冇有見到周乘。一場虛熱鬨過後,薛逢和杜氏的臉色都不太好,白氏做事坦蕩,愛恨都擺在明麵上,想來對他們...